1979年江汉平原的秋天，与往年没什么两样:水田里，成片成片金黄的稻谷已被镰刀割下，留下了一窝窝枯黄的草桩桩；旱田里，棉树迎着红火的太阳，捧出了一朵朵雪白的花花。刚刚忙完水田的稻谷，社员们又要忙旱田的棉花了，他们腰上抹着沉甸甸的包袱，在葳蕤的棉花树中穿行，一边穿行一边摘下一朵朵棉花，他们将棉花塞进沉甸甸的包袱，留下空荡荡的棉花壳，被摘去花朵的棉壳张着可怜的大嘴巴在风中萧索。

在这样的时令，我们这帮野孩子，背着书包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上学。

路还是黄土路，天晴时窝窝坌坌，窝窝坌坌还好说，顶多不小心踢了一脚或者摔个趔趄；最怕的是下雨天，雨水将泥巴路整得滑滑溜溜，这且不说，最让人难受的是路上横行着一条条肥肥的蚯蚓，让人又害怕又恶心，在这样的路上，每一次下脚都得小心，不然就会踩上瘆人的蚯蚓；不顾人死活的暴雨水像断线珠子，左左右右，前前后后缠着人淋，一块窄小的塑料布怎么挡得住呢，刚遮住头后背就灌了雨，刚盖住后背，雨水又浇在了头顶。哎，上学也不容易。

在这条黄土路上，我来来回回、日复一日，已走了三年，如今，进入了第四个年头。

四年级小学语文，我们开始上第三课，冰心先生的《再寄小读者》，昨天下课时，社老师嘱咐我们第二天先好好朗读课文，力争能背诵。

今天早自习，社老师没来，小石家台的同学“翠篮子”就在班里嚷嚷起来:“同学们，同学们，知道吗，社老师以后不教我们了，我们马上有新老师了。”

“新老师是我们湾的，叫平老师。”

“胡说，社老师昨天又没说，你造谣。”

“没造谣，你等着吧，昨晚，平老师到我家问过班里的情况呢!平老师说的，千真万确。”翠篮子一脸严肃。

“哪个平老师，是男是女？我们没见过呢。”

“当然是男老师，告诉你们，平老师家是地主，父亲被斗死了，家里除了他，只剩下母亲和一个妹妹。还告诉你们，他们家有海外关系。”

“啊，这样的人还能到学校当老师?”

“这你就不懂了，现在政策放开了，成分不好的、海外有关系的，只要学习成绩好，都可以加入进来的。”

翠篮子继续发布着新闻，我将信将疑，不管怎样，我得赶紧把这封寄给我们小读者的信好好读一读，社老师昨天说了，冰心可是小读者的好朋友呢，而我们就是小读者。

下午，一二节都是语文课，铃声一响，我们就打开课文，叽叽呱呱朗读起来，过了一会，社老师真没来，我们的朗读声渐渐低下来，就在这时，一个蓝色衣服的陌生人走进来。

朗读声渐渐停了，蓝衣人挥挥手，“同学们继续读。”同学们的读书声又高了。

翠篮子在我耳边低语，这就是平老师。

啊，这就是平老师，我把目光从课本移开，悄悄打量起新老师:比社老师高，比社老师年轻，不过好像没社老师五官端正，不过皮肤倒是白净，像书生的样子。平老师没作自我介绍，反而在小组间的走道里来回走动。

“同学们，静一静。”平老师在讲台上敲响了教鞭:“刚才，我看同学们读课文有一会了，我现在提几个问题，不知你们读的时候思考了没，要是没思考，一会再读时好好想想。”

平老师清了清嗓子，继续说:“第一个问题，这篇文章有几个自然段?”

“第二个问题，每一自然段写了什么意思？整篇文章又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思想观点?”

“第三个问题，本篇课文有哪些把你认为好的语句?在好的语句下画上横线。”

啊，这个平老师，一开课就和以往的老师不同，以往，老师们上课主要是讲，平老师一来就提起了问题。

怎样解答这些问题呢？我们把嗓门提得高高地。

……

不知不觉，平老师给我们上了一个月的语文课，还好，平老师不发火，不训话，即使同学答不上来，平老师也不打学生，作为一个年轻男老师，这是难能可贵的，很多时候，面对调皮捣蛋的男同学，平老师更多地采用了苦口婆心的解说。

相对于以前上数学课的紧张气氛，语文课的气愤轻松很多，我们渐渐喜欢上平老师，渐渐喜欢起语文课，即使那条乱土路，滑滑溜溜，好像也可以忍受。期中考试考了，我们的成绩不错，用平老师的话说，我们的平均成绩在全公社比都有很大提高。

随之，平老师对我们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:争取每篇文章都背下来，平老师说要写好作文得多读多背多观察，于是每个早读课，我们都在疯狂朗读。

期中考试后已进入11月，天气转凉，我们上学穿上了夹衣夹裤，这天放晚学，平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:回家后注意，仔细看看水塘边的夕阳，明天一早上学，记得看看路边的小草。同学们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作业，全都轻松地笑了。

第二天，平老师似乎忘记了给我们布置的作业，一开课就让我们打开了新课文，唐诗二首之《暮江吟》:

一道残阳铺水中，

半江瑟瑟半江红。

可怜九月初三夜，

露似真珠月似弓。

“请问同学们，你们昨天看了水边的夕阳吗？请哪位同学说说，水边的夕阳是什么模样?”

“请问同学们，你们今天一早上学，看了路边的小草没，今天的小草和开学时的小草有什么两样?”

“请同学们再读读《暮江吟》，体会一下古诗中的江边夕阳，小草夜露。”

啊，这时我们才明白，老师布置作业的用意。

后来，为了提高我们的作文水平，平老师订阅了《作文通讯》，《散文》甚至《小说月报》等。每天最后一节课是阅读课，阅读课上时时有同学朗诵这些杂志上的精品文章，有时老师也来读上一段。

四年级，五年级，一直是平老师带我们学习语文，这两年，平老师指导我们观察花草虫鱼，人物事件，写观察片段，写日记，在平老师指导下，我们阅读了一些名家经典，如黄芦隐，石评梅，萧红，这些人的文章就是那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。一些同时期优秀学生的作文也常常在我们的阅读范围中。

也许就是这两年，老师在我们这些娃娃的心中埋下了写作的种子。

然而，我们终究要离老师而去，因为，我们这个大队部办的学校，没有初中，虽然有六年级，但六年级的师质力量实在太差，平老师建议我父亲，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，为孩子计，得送周新同学到外地求学。

求学去，求学去。父亲带着我，在炎热的暑天，前往离家好几里路的胜利中学报到。

从此，我离开了翠篮子，离开了同学们，也离开了平老师。